沈阳之重

　　“中国制造”真正的魅力不仅体现在劳动力价格上，具有广阔的市场、完善的工业配套设施、跨国公司和华人为主体的广泛国际关系网络、以改革开放为核心的政府政策支持，这可能才是中国制造的核心竞争力。正是从这个方面，沈阳重新发现了自己未来的生长点。

　　刘永生最近有点忙。“今年前8个月我们已接到30亿元的订单，再也不敢接了，怕交不上货。”呼啦啦掉下来的大订单，让刘永生有点手忙脚乱。

　　刘永生是沈阳机电装备工业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我们担心他的话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机电集团由原沈阳市机械局转制而来，包括沈阳重型机械厂、矿山机械厂、鼓风机厂、水泵气体压缩机厂、岩凿机械厂等十几个大型国有企业，其中既有鼓风机厂这样的沈阳王牌企业，也有许多是著名的亏损大户。“是不是都这么好我说不准，水泵最近的销售形势不错，加班加点也是常有的。”机电集团水泵厂的销售经理孙长江说。

　　水泵厂是机电集团的中游企业，去年他们成功地中标广东东江供港改造工程旗岭、金湖所有16台大型水泵的设计、生产任务，项目总金额达8600万元，去年完成设计验收后，今年平均每个月都要完成一台水泵的生产，“压力非常大，东改工程催得紧，上个月还专门来我们这里催进度。”

　　刘永生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下周他还要和沈阳市副市长赵长义奔赴日本，谈几个重要的合资合作项目。最近一段时期，世界500强企业纷纷到沈阳寻找大型合作项目，已有150多个装备制造业的企业来沈阳考察洽谈生意，签署了36项合同。这里有 G E与黎明公司的合作，有法国砝码通与沈阳电机厂的合作，有西门子与沈阳变压器厂的合作等。

　　整个沈阳都在忙碌。国家级的制博会8月30日在沈阳开幕。在这个东北门户、渤海之滨的工业大都会，沈阳人不是在忙着收获，而是在忙着耕耘。

　　沈阳有“东方鲁尔”之称，位于沈阳城西的铁西工业区则是沈阳工业的重中之重。在沈阳北二路两侧聚集了沈阳机床一厂、三厂、锅炉总厂、有色冶金总厂、新兴印刷厂、汽车齿轮厂等十几家超大规模企业。透过工厂的围墙，高大的厂房，纵横交错的铁路，仍然依稀可见这些大厂当年的辉煌。当年这一些企业，规模都在几千上万人，每天上下班北二路的交通堵塞，是沈阳市非常头疼的大事之一―――这种堵塞，不是想像中现在大都市里那种车水马龙，那时候没有汽车，而是人挨人、人挤人的那种熙熙攘攘的人流。后来市长亲自出面协调各厂，把上下班的时间错开，才稍微缓解了北二路的交通。“一五”、“二五”期间，国家倾六分之一财力于沈阳。前苏联援建的156个大项目有6个建在沈阳，全国694个限额以上项目中，沈阳占26个。新中国百废待兴，国家优先发展重工业，沈阳当时集中了机床、高压输变电、矿山冶金、有色金属冶炼、电机辅机、石化工程等多个项目。机床是工业的母机，发电、矿山、冶炼都是发展工业的基础，沈阳的工业不光产品个大体重，在全国经济中的重要性也是重中之重。从沈阳、从辽宁走出去的援建工人，遍及大江南北，辽老大、沈老大的称呼由此而来，沈阳笨重粗大的形象也由此而来。

　　与这种大机器、大工业生产相适应的，是沈阳的城市文化的变迁，建设路以南的工人村，至今仍然保留着前苏联的建筑风格，沈阳的大厂，几乎都是按照计划经济模板刻出来的，高大巍峨而略显笨重，俱乐部、疗养院、食堂、浴室、医务室一应俱全。“那时候，工人阶级是老大哥，后来改革开放，不怎么提这个事儿了，但辽宁还是老大哥，沈阳还是老大哥。”全国劳动模范邵守元今年3月退休了，干了一辈子最让他得意的，还是计划经济那会儿，“每次我去北京开订货会，大家跟我打招呼说，‘组长’厂来了！”邵守元工作了46年的沈阳变压器厂，是名副其实的全国行业排头兵，它生产出了中国第一台50万伏超高压变压器。

　　沈阳制造业值得骄傲的东西太多了，沈阳水泵厂生产的大型水泵每台都有十几吨，一个机组装起来有几层楼高。有人形容他们的水泵马力大，说如果将20台大型水泵在青铜峡上同时使用，就可以使黄河水倒流。

　　但是不知何时，沈阳这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越来越小，越来越发挥不出来了。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农业大丰收。接着是乡镇企业三资企业，服装鞋帽玩具电器，老百姓缺什么发展什么，只是沈阳生产的那些大机器大设备，不怎么受待见，谁也不能把机器搬回家，不能当吃也不能当用的。

　　到了20世纪90年代，沈阳在全国16个大城市的工业总产值排位中，已经一路下滑到第八位，终于在新世纪，《经济日报》评选国内24个最具竞争力城市时，曾经号称全国第四大工业重镇的沈阳名落孙山。“当时真是惨啊！”说起那段经历，孙长江至今心有余悸。1995、1996年是沈阳最低谷的时候，那时候水泵厂是铁西少数还能正常开工资的企业之一，但是整个铁西区的经济不景气，别的企业交不上取暖费，孙长江他们也得挨冻，那个寒冷的严冬啊，“我们那时候走路都低着头，满街都是下岗工人摆小摊的，兴许就能碰见老熟人，俺们厂子还能开工资，别的厂子可尽是黄了的。”

　　北二路，见证了那个寒冷的冬天。曾经熙熙攘攘的大街，变得冷冷清清，没有几家企业的烟囱冒烟，围在厂门口的销售点、维修点、小饭馆，全都关了张。

　　沈阳落后了，它的重让它举步维艰。1999年，是国家批准沈阳改造以来第14个年头，铁西工业区89家市属国有企业的调查统计数字显示，其工业总产值为1224亿元，每平方公里工业产出仅为13.5亿元，而同期上海浦东开发区每平方公里工业产出为100亿元。去浦东看看，就能明了这种差别，那里是清一色的现代化厂房，主导产业是半导体、芯片、新材料和生物制药，而沈阳，特别是铁西区，则无法从沉重的大型机器加工工业中脱身出来。区内有33家企业停产或半停产，“正常经营”的企业，也大部分是微利经营，“不开机器没饭吃，一开机器就赔钱。”

　　改革开放20年，辽宁和沈阳老工业基地一直扮演共和国“长子”的角色，当的是守门员：对外开放的经济大潮，是从沿海吹过来的，沈阳地处内地，没有份儿；接下来经济转轨，沈阳的工业构成主要是重工业，实行计划经济时间最长，退出最晚；在国家为吸引外资，鼓励乡镇企业发展，给出一系列优惠政策的时候，国有大中型企业承担了绝大部分税收，支持国家的发展……等沈阳真正赢得市场经济的春天，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了自己已是疲惫不堪，机器设备陈旧，人员负担巨大，对市场完全陌生。

　　也是在当时，沈阳市政府提出了“退二进三”的政策，也就是说，放弃以制造业为主的第二产业，全力转向第三产业。

　　这是一种绝望的转型。制造业，特别是以大型成套设备为主体的装备制造业此前一直是沈阳的优势，如今转向完全陌生的第三产业，让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工人去做小买卖？

　　但现实又是如此严酷，几十万下岗工人无法安置，企业效益不好，一时无法适应市场之间的竞争，国外进口产品在不断降低关税的条件下长驱直入。沈阳号称机床之乡，所产各类机床至少占全国市场占有率的一半以上，可偏偏机床行业又是最早与国际接轨的行业之一，1993至1998年的5年间，机床产品的进口关税由原来的35％降到17％，我国每年都要进口十几亿至二十几亿元的机床，其中数据控机床和数控系统的年进口增长率高达40％，变成全球之最。机床行业号称工业母机，如今这只“母鸡”先趴了窝。

　　在以沈阳为代表的传统制造业急速衰落的同时，以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为代表的中国加工工业，却在迅速崛起。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持续迅速增加，特别是制造业的生产规模迅速扩大，使得中国成为一个令世界瞩目的工业生产和出口大国。

　　据统计，经过改革开放20多年的发展，目前，我国在包括家电、医药、电子等10个制造业在内共80余种产品产量位居世界第一位。长城经济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估计，实际上，我国在世界上位居首位的产品已经有上百种。

　　被用来论证中国制造崛起的另一个证据是跨国公司的制造环节以惊人的规模和速度向中国转移。从1990年起，中国大陆共吸引外资2300亿美元，占亚洲的45％，在《财富》500强中，已有400多家在中国投资2000多个项目。在过去的几年中，包括微软、摩托罗拉、通用汽车、三星物产、美国电话电报和德国西门子公司在内的世界知名的大公司已在中国设立了100多个研发中心和更多的生产制造基地。

　　一份来自民间的研究报告称，2000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突破3万亿人民币，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超过34.4％，在世界制造业总额中的比例也超过5％，位居世界第四。2000年我国制造业产品出口2200亿美元，占出口总额的90％以上。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和环渤海三大制造区占全国制造总产值的比重达到66％，出口总额比重更是超过85％，主要制造产品的生产基地大多位于三大制造区域。

　　“中捷厂形势好转是从1998年开始的，当时我们研制了四台 TH5940数字控制机床，卖给上海汇众。上海汇众是上海很有名的汽车零件加工厂，因为我们的机床质量好，更重要的是因为这种机型适合市场需要，所以一下子就把江浙一带的市场都打开了。”沈阳中捷机床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委书记宋晓华说。

　　中捷友谊厂是沈阳机床集团最重要的三家骨干厂之一，有生产传统镗床、钻床的悠久历史。改革开放以来，进口数字控制机床大举进入，一下子把这块利润最丰厚的市场占领了。“我们从90年代开始研究生产数控机床、数控加工中心，搞了好几个项目，技术上都是很好的，就是卖不出去。可能是 TH5940这个系列适合了市场，所以一下子局面就打开了，现在我们的数控机床在全国占有非常大的市场占有率。”宋晓华说。

　　从 HT5940开始，中捷厂逐渐走上持续稳定发展的道路：1999年，出售的收益7600万元，2000年是1.05亿元，2001年达到1.75亿元，今年预计将达到2.15亿元。尤其令人振奋的是，中捷厂去年竞标上海磁悬浮列车轨道梁加工专用机床项目，以6400万元中标，这是建国以来机床行业最大的一笔成套项目订单，当时中捷厂拿出的方案是半年完成，而其德国竞争对手提出的方案是两年半完成，而且报价高达2亿马克。

　　至少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制造业在全球范围内崛起，慢慢的变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而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中国制造”将越来越成为当代国际经济中的一个突出现象，“中国制造”的世界意义将越来越成为一个全世界关注的问题。从经济学的观点看，制造业近年在中国的迅速集中，是在现行的国际经济规则下，将国际流动性差的劳动力转变为流动性强的工业制成品，通过工业制成品的贸易来实现资源（包括劳动力）的优化配置。中国目前的平均薪资水平只相当于墨西哥和匈牙利的1／3,相当于美国或日本的5％。此外，中国还拥有一个庞大的工业品消费市场。

　　但是，劳动力丰富、劳动力价格低真的是中国制造业的惟一优势吗？它能够支撑中国制造业的长远发展吗？如果要说劳动力便宜，越南、柬埔寨和其他许多东盟国家都有这一特点，可是1990年，中国吸引的国外直接投资只相当于东盟4国的1／3,而到2000年，中国吸引的国外直接投资已相当于东盟4国总和的两倍多。“中国制造”真正的魅力可能并不最终体现在劳动力价格上，具有广阔的市场、完善的工业配套设施、跨国公司和华人为主体的广泛国际关系网络、以改革开放为核心的政府政策支持，这可能才是中国制造的核心竞争力。

　　正是从这个方面，沈阳重新发现了自己未来的生长点。中国制造业要想有长远的发展，真正成为“世界工厂”，必须提高装备制造水平，而完成这一任务，要想依赖质优价高的进口装备，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相比之下，沈阳在装备制造方面的优势可以说得天独厚，尽管走过一段弯路，沈阳仍就保持了在矿山冶金、有色金属冶炼、电机辅机、石化工程、水泥生产、污水处理、高速公路施工等大型成套设备生产创造能力方面的优势，加上机床被称为“一机八套”。中国有能力生产的24类219种重点成套技术装备当中，沈阳占了1／3。沈阳装备制造业生产的77个产品中，有44个在技术水平、市场占有率方面居全国首位，有29种产品列亚洲前5位，有18种产品列国际前10位。

　　除了硬件方面具备的优势，工业传统和多年的技术人才实力，也是沈阳无可替代的优势。东江水输港工程，是香港特别行政区长官就任时对香港市民做出的重要承诺：一定要让香港市民喝上东江水。但是水泵的压力不足成为东江供水工程的难题，一位广东省领导视察时就指出，这样的泵，只有沈阳能做。广东省水利厅为此向国际招标，果然沈阳水泵厂一举中标，他们与奥地利安德列兹公司已合作生产了5台世界上口径最大、扬程最远的协流泵，并试车成功。

　　今年6月18日，沈阳市宣布，铁西区与张士开发区合署办公，以加速铁西工业区的改造。

　　这是沈阳市委市政府下决心重打沈阳装备牌最重要的举措之一。两区合并，对于沈阳是件大事。合并以后两区的固定资产在全市的1110亿元中，占到了70％以上，其中国有大中型企业又占到了70％，产值和利税，分别占到了65％和70％。如此大规模的重组，沈阳是希望将铁西的存量优势、人才储备优势和级差地租优势，与张士原有的开发区的优势和筹集资金的优势结合起来，形成合力。

　　在此之前，沈阳被国家确定为惟一的“用高新技术改造传统产业，推进装备制造基地建设试点城市”，沈阳争来的另一个惟一“用高新技术改造传统装备制造业示范工程”，被列为“十五”国家科技攻关重大专项计划，全国5大国家级博览会之一的国际装备制造业博览会也于8月30日在沈阳举行。沈阳市长陈政高说，利用这个时机，抓紧与世界大公司做产业重组，是沈阳工业和中国制造业发展的必然选择。沈阳在中国发展制造业的定位是：国际化和高科技。

　　沈阳又忙碌了起来。在经历了下岗、转型、转产等一系列阵痛之后，这种忙碌对于沈阳人显得弥足珍贵。“市场好起来了，是有周期的，若无法从内部机制上进行彻底改革，沈阳的冬天还会再来。”合上笔记本，在最后告别前的闲聊中，水泵厂的销售经理孙长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靠东江供水工程的几台水泵，厂子一下子挣了8600万元，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天天都会有的，企业长远的发展，还得靠米饭馒头油盐酱醋，沈阳的企业都准备好了吗？

　　相对于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工业带，以沈阳为代表的装备制造业工业带只能算刚刚起步；相对于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已经比较成型的现代企业制度、法人治理结构、股份制，沈阳的企业还显得太传统、太死板、太落后。机会就在手里，能不能把握，只有靠自己。但就沈阳而言，这机会尤其难得，它是以几十万、上百万工人的下岗为代价的，它是以国家几十年的持续投入为代价的，在沈阳最困难的1986年至2000年间，国家仅在铁西就投资了208亿元。沈阳，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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